看不见的剧本杀作者|IGN 中国

认同自己,也想要被社会认同

编者按:

剧本杀是一种角色扮演游戏,玩家在其中扮演剧本中的角色,通过推理等方式解决剧本中的谜题。据艾媒网统计,2022 年剧本杀市场规模将达 238.9 亿元,这意味着在这条产业链中,剧本创作者的需求数量也将持续扩张。

薛光亮在去年成为了这些剧本创作者的其中一员。同很多作者一样,他常常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脑前只为写出一个经得住推敲的故事,但同许多人不一样,他是一位看不见的视障人士。

据数据统计,我国现有 1700 万视障人士,对他们来说,就业始终是个难题,而更难的,是让社会真正地了解和认同他们。

令人感到窒息的绝望

「不好意思啊,我找不到那个加入的按钮。」

当语音通话因响应超时而被挂断,薛光亮在我们的聊天对话框中着急忙慌地解释,接着又马上打字说道:「再尝试一下吧,那个接听按钮在顶部,是吗?」这一次,他成功地接通了我们的线上电话,而对薛光亮来说,类似这样的试错与无奈,是他生活里总是在反复经历的事情。

大概两年前,2020 年的 10 月,34 岁的薛光亮因为肿瘤压迫导致视神经萎缩,在手术之后,他意外地失去了视力,目前双眼仅剩下光感。「只经过一个晚上,我就由一个明眼人成为了一个盲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最开始的时候,薛光亮只感到极度的痛苦和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虽然没有用,但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早知是这种结果,我宁愿不做这个手术。」

薛光亮在失明前在公司从事公文写作工作 |图源:Unsplash 摄影 glenncarstenspeters

在失明之前,薛光亮在老家的一家国有企业从事行政方面的工作。他的人生轨迹和大多数人都差不多,上学、毕业、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如果没有意外,他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很平稳地干到退休,但正是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设想中的人生意外闯入了一个变故,在肿瘤被切除之后,薛光亮的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了,「那时候刚做完手术,我从麻醉中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面前一片混沌。」直到完全看不见,前后差不多只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之后,当薛光亮出院回到家中,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看不见,以前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干成的事情,对薛光亮来说突然变得比登天还难。白天,当家人都外出上班的时候,自己却只能一个人在家里的床上躺着什么都干不了,他形容那是一段活在黑暗之中的日子,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甚至想过自杀,真是不想再那样活下去了。」

一切美好都在离我而去

在薛光亮人生的前 34 年里,他从没有真正接触和了解过视障者这个群体,这是他对新生活恐惧最主要的原因。薛光亮说,当时的他一点都不知道盲人应该怎样生活,在他的认知里,失去眼睛无异于失去一切,「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前途,当时的我以为,一切的美好都正在离我而去。」

这样消沉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五个月,在 2021 年的 4 月,薛光亮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北京一家眼科医院试图寻找新的治疗办法,而这一次住院的经历,也成为了他重拾信心的转折点。

盲人也可以使用手机,这是薛光亮在那次住院期间收获的最有用的「治疗」。

「那里的护士告诉我,盲人在软件的辅助下也可以使用手机,她还帮我打开了我手机的读屏软件。」对薛光亮来说,这意味着自己能够与外界恢复联系,也是从那时候起,薛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我开始通过网络去搜索视障者这个群体,我在音频平台上听到了很多出色的盲人的生活经历,得到了很多的启发,也重新看到了希望。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盲人不是什么也干不了。」

薛光亮通过读屏软件使用手机

让薛光亮更为激动的是,他发现视障者不仅能够使用手机,在软件的辅助下还能使用电脑,「这简直让我希望大增,我之前十几年的工作都离不开电脑。我以前的工作就是写公文材料,写作这种事对我来说手到擒来,而我真的一度以为我再也干不了了。」

从医院回家后,薛光亮开始没日没夜地学习盲人电脑,直到去年十月,在失明一年之后,他独自一人完整地写出了第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他记录了自己一年以来的经历和心路历程,薛光亮回忆说,「那天我热泪盈眶,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哭了很久,我真的没想到。」

「这是我失明之后干成的第一件事」

在重新学会使用手机和电脑之后,薛光亮常在网上逛不同的盲人论坛,里面有不少有关视障人士就业的信息,某天,一个有关剧本杀创作者招募的活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个专门为视障人士提供的公益培训计划,由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与山东益众传媒联合举办,前者是这个活动的主要组织发起者,为课程内容和教学环节进行了无障碍的优化,后者则提供剧本杀培训的课程内容和讲师团队。

「我点开听了一下招聘公告,虽然当时我对剧本杀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但我听它介绍是和文字写作有关的,所以我就立马决定要报名,毕竟写作是我干了十几年的事,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加适合我的工作了。」

填完报名表之后,薛光亮需要按照要求分别创作三个小故事作为申请作品,不过对于一直从事公文写作的他来说,剧本杀中的小说创作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我在那苦思冥想了两天,终于写出来三个故事交了上去。」接着又是忐忑不安的等待,两天之后,薛光亮终于收到了通过考试的信息。

同薛光亮一起录取的还有另外 53 位视障学员,在持续五天的剧本杀创作训练课程中,关于什么是剧本杀、剧本应该包含的要素、写作要注意的事项等等,薛光亮都丝毫不马虎地记了下来。

图源:Unsplash 摄影 mediamodifier

培训结束,在掌握了剧本杀的写作技巧后,薛光亮很快就投入了第一个剧本的创作之中。每天早晨,薛光亮 8 点就开始写作,一直写到晚上的 8 点,除了中午吃饭休息一两个小时,他每天几乎有 10 个小时都在电脑前写剧本。

在薛光亮看来,对于视障者来说,本身能够得到的机会就非常有限,好不容易有单位愿意让自己尝试,就一定要好好珍惜。白天写完剧本,晚上躺在床上时,自己仍然会在脑海里反复推敲故事的合理性,「会不会还有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有没有一些剧情上的 bug 啊?然后第二天起床就去修正。」

据薛的介绍,这个剧本讲的是一个关于职场的故事,在一个公司的投标小组中,团队中出现了泄密者将方案泄露给了竞争对手,最终导致公司的投标失败,而玩家的目标就是查出这位泄密者是谁。这个剧本起初是薛光亮花一个礼拜左右完成的,在提交给编剧老师之后,又修改了三四天,总共花了十天左右最终定了下来,「眼睛看不见之后,因为分心的东西少了,写作明显变得更专注了,效率也提高了一点。」

不过薛光亮也坦言,在成为剧本杀作者的路上,视障者必然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比如格式的校对问题、剧本中需要设计的视频道具表现问题、需要大量查阅资料的问题,这些都是视障者在剧本创作中因为看不见,而需要付出比视健人士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解决的事情。

薛光亮正在写作

薛光亮也曾经有过放弃的念头,比如最直观的难题是每天都得忍受读屏软件发出的机械女声,他觉得耳朵都要烦透了,「但冷静下来一想,如果连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机会都要放弃的话,自己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于是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在第一个剧本完成之后,发行商以买断制的方式买走了薛光亮的剧本,尽管钱不算多,但这对薛来说意味深远,尤其是当他得知自己是同一批学员中第一个卖出剧本的人时,当时的开心与满足溢于言表。

「我是比较满意的,这是我失明之后干成的第一件事,对我来说真的意义重大。」

视障人士的就业困局

如今,薛光亮已坦然接受自己看不见的事实,也在努力凭借自己的技能帮补家里经济,但无可避免的,他还是常常感到一种与社会的撕裂感,也常常在求职的路上碰壁。

有一次,薛光亮的手机坏了,家人带他到一家店里买手机,薛光亮告诉店员自己是个盲人,结果销售员一上来就给薛光亮展示手机的各种语音助手功能,当薛告诉对方自己想要体验的是读屏软件时,导购姑娘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叫读屏?」薛光亮觉得无奈又好笑,做手机和卖手机的人或许压根就不知道盲人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手机。

还有一次,薛光亮到银行去办一张卡,大堂经理见他看不见,就在薛在屏幕上签名的时候问了一句:你会写字吗?薛光亮说这句话对他的打击特别大,「我是大学毕业,上了十几年的学,到头来我却得到了一个『你会写字吗?』的提问。」

实际上,在看不见之后,薛光亮曾经多次和原单位表达自己希望回到岗位上班的愿望,「我不是吹牛,以前 80% 的工作我是能完成的。」但这份愿望始终没有得到应允,尽管薛与原来的单位依然是存续关系,但回到办公室上班几乎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而这些,都是薛光亮常常觉得自己和健全人的社会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原因。

薛光亮知道,绝大多数和他打交道的人都是没有恶意的,大部分的人只是不了解盲人能做什么,而在平常的生活里,在职场上,大众普遍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或以恰当的方式接纳一个盲人。

郑锐能够深刻理解薛光亮说的这种感受也深知背后的原因。他是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用户体验专家,同时也是第一期视障剧本杀作者培养计划的负责人。作为一名视障人士,多年来,他一直在参与助力残障群体就业相关的工作,包括引导残障人士学习使用手机、电脑和软件开发相关的知识,也曾经开展过一些咖啡师、茶艺师等方面的培训。

郑锐在开展培训课程,图由受访者提供

郑锐认为,视障人士的就业困局由许多原因综合导致,视障者的技能少、自卑心理和沟通能力欠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雇主对视障群体的认知偏差,「很多雇主在招聘的时候首先更多考虑的是,视障人士来这里会给我们企业带来哪些不好的影响,而不是考虑视障人士他有没有能力来我这里工作。」

根据中国信息无障碍产品联盟 2016 年发布的《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数据指出,参与调查的视障者中,从事推拿按摩的视障者占据了绝大多数,为 63%,从事 IT 工作岗位的排名第二,为 12%。而六年后的今天,尽管视障人士在就业方面有了更加多元的选择,但总体来讲,推拿按摩工作仍然是大多数视障人士的主要职业。

在郑锐看来,要改变视障人士就业难的困境是个漫长的过程,而要缓解这个问题,个人、企业和社会都需要加入进来。比如在政策层面上,需要推出更多方案来稳定和促进残障人士就业;比如在企业层面上,更多的企业要能够自发性地去关注残障人士就业的问题,为他们提供更多平等就业的岗位,甚至是公司环境的改变,像一些坡道的设计、盲道的铺设、无障碍洗手间等等,这些都是值得关注思考和付诸实践的事情。

视障人士正在接受 IT 技能培训,图由受访者提供

在此之外,郑锐认为与残障人士相关的教育和培养也应该被重视起来,这其中包含教育观念的改变。郑认为,普通高校和中小学院校应该开放更多面向残障群体的随班就读机会,而另一方面,家长的观念也需要改变,「应该让家长们了解到,当一个小孩能够从小接受融合教育,和健全的孩子一起去接触正规的、全面的教育的时候,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和就业机会也会变得更加广阔。」

与此同时,为了提高残障人士的工作能力,社会也应该为他们提供更多不同方面的技能培训,「一个企业如果要招残障人士,起码你得要有工作能力,这工作能力怎么来?是不是要多给他们做各方各面的培训呢?不然的话,企业就会说,我有这个政策,但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而要真正解决视障人士就业难题,大众对于残障群体认知方面的改变也尤为重要。「很多人会觉得残障人士他就只能干这些事情,别的事情他做不了了,这其实是一种认知的偏差。」郑锐认为,大众对于残障群体认知观念的改变特别重要,因为只有社会真正了解和认可了这个群体,才会有更多元的岗位面向残障人士开放。

「对于残障群体自身来说,我们很难去改变社会不接纳的这个事实,就是,即使我们拥有着这个世界 500 强企业总监的工作能力,但是企业不接纳,我们也没办法去工作。」郑锐稍显无奈地说道。

未来

今年 2 月,和薛光亮一起参加剧本杀作者培训的 53 位视障人士已经有 38 位成为了签约作者,这其中,有十几位作者的新剧本也已经基本完成,等待着后续流程的进一步推进。在第一期剧本杀创作者培训结束之后,郑锐和同事们如今又已经开始忙活着第二期培训开展的相关工作,相较于第一期培训,第二期将面向视障和肢障伙伴开放,课程内容也做了一系列的调优。

现在,薛光亮又投入到了新剧本的创作之中,同时也仍然在寻找更多自己能够从事的工作。他给自己未来的规划定下了一些目标,「我每天至少要完成一个人物剧本才去睡觉,每个月要争取能写两个完整的剧本。」在家里闲下来没事的时候他还会努力地擦地,也会学着做饭,虽然过程艰辛,但他需要这种能够为家庭和社会带来价值的身份。

尽管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但不论是视障人士的就业困境,还是薛光亮一路走来经历的跌宕起伏,事情都有在慢慢变好。

「什么时候能够慢慢缩小这种撕裂感?能够让残障人士回归到正常的社会中?这是我目前最为期盼的一件事情。」而薛光亮的愿望,在所有人一点一滴的努力被汇聚之后,大抵也终会有实现的一天。

视障者正在接受 IT 技能培训,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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