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忧虑与罢工：深入动视暴雪丑闻幕后
暴雪神话未来堪忧
7 月 28 日，数百名动视暴雪的员工顶着加利福尼亚州尔湾市的烈日，聚集在暴雪园区的大门前。很多人都是数月来第一次亲眼见到对方，还有许多人则是第一次认识彼此，他们聚在这里都是为了以实际行动推动这非同寻常的一周。
在这一周中，IGN 与动视暴雪已离职和仍在职的七名员工进行了交谈。我们不仅对内部扭曲的职场文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更对这种文化曝光后的直接后果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同时我们还了解到了在职人员是如何组织起来、试图在这波世界范围的公愤中推行一些积极的改变。
动视暴雪的「自省周」始于加州公平就业和住房部（下文简称 DFEH）向暴雪提起的诉讼。其中的指控揭示了该部门对这家以《使命召唤》、《魔兽世界》和其他大型游戏而闻名的公司中，存在的薪酬歧视、性骚扰以及普遍存在的「兄弟会文化」所展开的为期两年的调查报告。该报告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至今仍未平息，而动视暴雪总裁 Bobby Kotick 「麻木不仁」的回应更是火上浇油。
周二，动视暴雪的员工宣布他们将举行罢工来回应公司领导层的声明，一封众人签名的公开信称该声明「令人憎恶」。在四个小时的游行中，他们高举标语、对着镜头做出抗议，并派出代表与记者交流。该活动得到了整个游戏行业的广泛支持，来自育碧的千名员工也签署了一份公开信以示声援。
在罢工团体并未提出要求的情况下，就有流动厕所被送到了现场，暴雪员工经常光顾的一家当地餐馆也捐赠了食物。来自其他工作室的开发人员纷纷赶来支援，连暴雪的清洁工也参与其中。一位员工还把他的狗带来了现场，让抗议者们休息的时候可以撸撸狗。
「看到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刻聚到在一起，让人非常感动，」一位匿名的暴雪员工这样说道。
然而，组织者有一种预感，这次罢工在很大程度上只会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过去的一周暴露了动视暴雪文化中深层的系统性问题。这种长期以来鼓吹对游戏开发者的崇拜、认为他们是触不可及的摇滚明星的文化，促成了一个失衡的权力与滥用体系。IGN 的所有消息来源都证实了 DFEH 起诉中的指控，一些人还补充了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
多年来，暴雪总是对其核心价值坚定不移，甚至将它们刻在了园区外的石头上。在这一周的风波过后，公司内部的一些人认为，这些价值远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我们曾经以为所有人都有话语权；我们曾经以为公司价值观是好的。」一位暴雪的女性前雇员告诉 IGN，「但它们却被被一些人利用了。」
官司与舆论风暴
许多动视暴雪的员工对 DFEH 提出诉讼并不惊讶。调查已经进行了两年，一些员工也此过程中接受过数小时的采访。但是，当这一切变成了白纸黑字，冲击仍然是巨大的。而看到动视暴雪的领导层几乎是瞬间就将这些指控称为「事实歪曲」和对暴雪的「虚假」描述，也同样令人震惊。
「看到这一切变成公堂对簿让我十分伤心，」暴雪内部的一位女性员工告诉 IGN。「无论是我们的亲身经历还是我们认识的人经历过，我们很多人都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很多时候，公司内部的女性都会联合起来保护彼此。」
现在，类似的感受在动视暴雪的女性员工中十分常见。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在揭过去的伤疤，其他人则开始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过去的遭遇。几乎没有人特别惊讶，尤其是那些 QA、市场、客户服务等服务部门的人。正如 IGN 之前报道的那样，暴雪有特殊优待开发团队的倾向，而各种支持和服务部门在每次削减和裁员中都首当其冲。这给每个人都带来了额外的压力，那些被边缘化的群体压力尤为巨大。
暴雪的一位消息人士用《魔兽世界》的团队举例，说明了这种办公室的权力分配。「《魔兽世界》很赚钱，所以他们的高层人员是不可忤逆的，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逃脱很多麻烦。而且，如果你是公司的老员工（魔兽团队领导层的大多数都是），你们就是『一家人』，也几乎是可以不受惩罚和批评的，而这就成为了纵容这种行为的温床。」
前高级创意总监 Alex Afrasiabi 据称是这种文化的「典范」之一。在 2020 年被解雇之前，Afrasiabi 就因实施「公然性骚扰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指责」而闻名。一位消息人士告诉 IGN，直到 2020 年 5 月，他还在领导一个孵化中的开发团队。当被问及为什么 Afrasiabi 在因其自身行为而接受调查的阶段仍然可以担任领导职务时，动视暴雪的发言人称：「我们进行了调查，并采取了我们认为适当的纪律处分。 Alex Afrasiabi 已经离职一年多了，目前不在本公司任职。」
Kotaku 最近的一份报告详细描述了 Afrasiabi 所谓的「Cosby 套房」（暴雪嘉年华期间被称作「社交圣地」的酒店房间），一位前设计师还说他们在「为兄弟们召集很正的女孩」。(与我交谈的一位资深暴雪消息人士称「令人心寒」。)
在动视暴雪，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一位消息人士还告诉我们，直到最近仍然非常「疯狂」的饮酒文化更是给这种情况雪上加霜。一位女士告诉我，因为饮酒文化的恶名，她「坚决避免」参加园区内的所有饮酒活动。另一位则表示，2015 年左右暴雪尔湾主办公楼里的「性骚扰现象」要多得多，女性会遭受不正当的肢体接触，包括胸部和其他部位，「有时是在节日聚会上，有时不是。」
动视暴雪的一位发言人说，节日聚会上的性行为不端是「令人憎恶、无法容忍的。我们欣赏任何在职或前员工挺身而出的勇气，并且会对这类指控进行全面的调查。」
一位已经离开暴雪的受访对象还提到，暴雪的哺育室是没有锁的。「我没有办法锁门，男人们就会走进哺育室。他们会盯着看，我只能尖叫着让他们离开。」IGN 了解到，哺育室在之后进行了改造，门上加了锁。
相比之下，许多男性员工似乎对 DFEH 诉讼案中的指控表示惊讶。Chris Metzen 是暴雪的早期员工，曾参与制作过暴雪许多非常重要的游戏，他在一份声明中写道：「我和你们中的许多人一样，感到震惊、厌恶和愤怒。我很难将认识、热爱并工作了这么久的地方与过去这几天浮出水面的残酷现实联系在一起，这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同一个世界。我在公司高层所认知到的东西，和你们许多人曾经历过的残酷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脱节，这让我感到深深的羞愧。」
在这次活动之前，许多人似乎觉得，尽管暴雪有一些它自己的问题，但 DFEH 起诉中详述的那种权力滥用行为绝不会发生在他们的团队中。一位女性谈到，她不得不耐心地向男性员工详细描述，他们才能认识到动视暴雪存在的问题。
「告诉你吧，这就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因为很多男人都被保护得很好。我不是说他们受到了公司的保护，他们只是看不到这些问题。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但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暴雪内部的一名受访者表示，「这对他们来说非常意外，因为他们只是单纯地不知情。」
即使在直接的骚扰或职权滥用之外，动视暴雪各层级的多名女性也向我描述了她们受到的与男性员工不同的考核方式 —— 她们所说的内容也得到了 DFEH 报告的印证。她们描述的问题包括在男性同事下班回家后，留下来加班为他们善后，或是因「不满」喜欢言语谩骂的老板而在员工评估中被扣分。同一岗位的女性会根据社会和文化技能进行考核，而男性则只根据其技术能力进行考核。
「女性和男性的考核方式是不同的，」动视内部的一个消息来源说。据报告显示，在制定员工考核标准的会议上，关于女性是否可以休产假的讨论曾被提出，但男性陪休产假的问题却从未出现过。动视暴雪的一位发言人告诉 IGN，这种行为是「不可接受的」，并且「对于此类报告，我们将进行调查并采取适当的行动。」
一位曾在暴雪任职的女性，和我们谈到她为了去看医生而试图获得主管休假批准的痛苦过程。超声检查显示她未出生的孩子有可能出现严重的医疗并发症，她被告知必须在两周内回来复查，但她的主管却不允许她请假。最后无奈之下，她只能说服医生让她提前安排所有预约，好让公司管理层更容易在她请假时找人补班。但公司却告诉她，她不能提前太久安排工作时间。她记得自己「在等候室里哭了」，解释称尽管她有带薪休假的时间，暴雪却不让她去赴约检查。
「我还得搬出《家庭医疗休假法》的条例才能去看医生，」她告诉我。「暴雪把这一切都变得尽可能地困难，医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这些检查是每个孕妇都需要做的。我的保险公司联系人终于忍不住了，帮我解决了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一个善良的保险联系人，我很可能就会被解雇了。」
动视暴雪发言人在向 IGN 解释上述情况时表示，暴雪不会驳回孕妇看病的休假请求。「这从来都不是暴雪的政策，」该发言人说，「我们对孕妇有健全的政策。我们鼓励任何员工在目睹或经历这类行为时提交举报，以便我们对此进行调查。」
据报道，虽然动视暴雪确实做出了一些改变，但一位受访者称这只不过是「面子工程」。消息人士告诉 IGN，全公司范围的包容性偏见培训只在动视开展过一次，并且「没有投入资金使其继续维持下去」。动视暴雪的一位发言人没有反驳包容性偏见培训只完成过一次的说法，但表示创造一个包容性的工作环境需要「持续的努力，而非一次性的项目」，意指公司开展了多次「平等与多样性及反骚扰培训。」
也许，最大的变化是，暴雪最终打击了其普遍存在的饮酒文化，包括 DFEH 报告中描述的所谓 「办公室隔间爬爬乐」。我们的消息来源称，暴雪在公司活动中引入了「最多两杯酒」的规定。动视暴雪的一位发言人也证实，这一举措从 2018 年起正式实施。
尽管近几年来陆续有些小改变，动视暴雪显然没有做出足够的努力来解决 DFEH 报告中描述的 「兄弟会」文化，这一点从内部的强烈反应和最近的罢工中就能看出。
「说实话，我希望向公众曝光问题能够对他们产生影响。2018 年对拳头公司提出的指控确实对公司有所帮助，但我也不是特别有信心，」一位暴雪的消息人士称，「对特定英雄人物的个人崇拜、不可批评的风气和内部小圈子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了暴雪的文化中。」
动视暴雪领导层自事件曝光以来的回应丝毫没有缓解这种担忧。
引发罢工的备忘录
在动视暴雪最初的回应引发众怒后，暴雪总裁 J. Allen Brack （目前已宣布辞职）采取了更为关切的语气，称 DFEH 的指控「极其令人不安」。尽管报告中称他对已解雇高级开发人员 Alex Afrasiabi 的性行为不端只是进行了「轻微的惩罚」。
但是引起最大轰动的，是首席合规官 Frances Townsend 的一份备忘录，她也是动视暴雪 ABK 员工妇女网络的执行发起人。在备忘录中，她称 DFEH的 诉讼「毫无意义，不负责任」，并重申了其立场，表示诉讼内容「与事实不符，是陈旧及断章取义的描述。」
看到这份备忘录，暴雪内部的一个消息来源表示「对其大言不惭的谎言哭笑不得」。「无论 Bobby Kotick 现在说什么，只要没有人解决 Frances Townsend 的备忘录，我认为就都不重要，」他们说道，「在我看来，无论这份备忘录是谁写的，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来自 ABK 员工妇女网络负责人 Townsend 的这一回应除了引起不快之外，还强调了动视暴雪女性高层的稀少。在暴雪，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担任高级领导职位的女性人数。在撰写有关该公司的最后一份报告时，我与暴雪内部的消息来源进行了交谈，其中一人称该公司的性别平衡已经「无法用一个惨字形容」。
暴雪的一位消息人士告诉 IGN，正是 Townsend 的备忘录最终刺激了动视暴雪的员工采取行动。「就是在那时，员工们真的开始感觉到事件的走向并没有反映出我们的信念和我们对于改变的诉求，」他们说道，「因此，为了声援受害者，也是为了呼吁切实的行动，我们发起了这次罢工。准备工作一得到确认，我们就向公司的其他部门公布了这一消息。」
7 月 26 日，动视暴雪员工发布了一封最终由 2600 多名员工联名签署的公开信，称公司「需要从顶层开始立即纠正错误」。同时，员工们正在制定一个更具体的诉求清单，这也是这个「庞大的合作过程」中的一部分。
「这次抗议活动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成型，但组织效率很高，也是大家筹备已久的成果，」一位暴雪内部人士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对诉讼以及对领导层回应的共同不满，他们的回应并没有反应出员工们的真实感受。当我们聚集在一起讨论这些问题时，我们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影响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期。」
「我觉得对于受害者......或者以前那些站出来的人们来说，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孤立感，」动视的一位消息人士称，「因为直到这场诉讼爆发前，大多数人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谈论这些问题。我们正在积极地尝试互相支持、反省、评估和改善我们工作的每个方面，因为这些事例在动视暴雪随处都有发生。」
7 月 28 日举行的罢工将这次讨论推向了高潮。从大多数人的角度来看，罢工是非常成功的，该行动也获得了国际关注以及整个游戏行业的支持。IGN 看到的一封内部邮件证实，参与罢工的员工将获得带薪休假，参加罢工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在暴雪内部，领导层似乎正在改变其立场，而且在 Kotick 改变其最初的声明的口风后，一个消息来源称「内部正着手做出改变」。
然而，动视暴雪仍然继续雇佣了 WilmerHale 事务所，这家律师事务所曾被亚马逊雇佣来阻止工会组织。据报道，动视暴雪还取消了全体员工大会。时间将证明动视暴雪在听取员工需求、做出切实的改变上有多认真。
对于员工来说，他们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一波又一波的舆论风波中保持工作热情、回到工作岗位中去。未来数月或几周对暴雪员工来说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磨练，他们将与领导层会面，尝试让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
「我们并不打算坐以待毙，」IGN 的消息来源称，「我们将继续从内部推动公司变革，继续争取兑现我们的诉求，我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我们并不想等待领导层决定，我们希望领导层能和我们一起行动起来。」
一代神话的幻灭
过去一周发生的事件可能最终会导致暴雪神话的终结 —— 我们曾经还以为其独特的文化是使其超越游戏行业其他公司的原因所在。随着持续的人才流动和作品长时间的发行空缺，暴雪的地位已经受到威胁，DFEH 的诉讼和随后的罢工也鲜明地阐述了动视暴雪文化的症结。正如一位消息人士所说，暴雪在多样性建设方面简直就是老古董。
一位消息人士观察称，公司层面上，还存在一种雇佣常春藤毕业生和前政府官员担任高层职位的倾向（Townsend 就曾为布什政府工作），这也导致了领导层无论是外貌还是思维都趋于一致。改革动视暴雪的招聘政策也是后续的待办事项之一。
但在普通员工层面，这周发生的事情让很多人开始反思，暴雪内部的许多员工开始质疑「流着暴雪的血液」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止一位受访人士谈到他们是如何努力地工作、如何默默忍受，就因为他们相信公司。但现在，不仅是暴雪，他们对整个游戏行业都感到幻灭。
「每个人都觉得我们打造了一个对很多人来说意义重大的玩家社群，」暴雪的一位消息人士说，「在收到的客服工单中，每有一条威胁我们的言论，就会有一名玩家告诉我们，我们的游戏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因为我们的游戏让他和住在另一个国家的祖母聚到一起。我认为这很容易让那些薪水不太高的员工相信他们所做的都是好事。而把它当做工作来看的话，压力就要大得多了」。
「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对暴雪充满了热情和积极的想法，」另一个消息来源说，「这就使他们对公司产生了很强的认同感，也为这种权力的分配不均和滥用提供了温床。」
没有人知道事情接下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工作仍要继续。现在的暴雪已经无法再从过去的辉煌中寻求慰藉，必须着眼于未来。而在过去这一周的事件之后，这个未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堪忧。
